第二章 破城
“好好的帝家苗裔，总算没落入污泥之中。”
“是，此去帝都，千里迢迢，玉染妹妹又是体弱，不如以我替之……城外有人接应，定能保她周全——”
俱往矣！
“李氏小儿，鼠目寸光……”
她沉痛地一字一句，“姐姐死了，姑墨也要落在他们手中，难道真是天命气数？！”
她咬着牙，决然而道，声音虽低，却是带着碎金裂玉的万钧之势，她抬眼望向姑墨王——
他想起年前过世的王后，又想起昨夜死去的女儿，面上露出无限凄冷，低低说道。
“她未来的驸马，居然做了敌人的内应，将城门打开，她本就有咳血之症，一夜惊啼，便……”
宝锦用尽全身的力量，才没有大喊出声，她咬着牙，任由鲜血蜿蜒而出，也浑然不觉。
姑墨王一听便明白了，“我姑墨习俗，女子未嫁者须以纱巾裹面，不得露于人前——这世上，除了父兄，根本无人见过玉染。”
他扬声唤人，不一刻，便有一名宫人前来。
这一刻，她想起横死京中，尸骨难觅的姐姐，再想起早已逝去的父皇母后，只觉万物同悲，寥落无迹。
他轻轻推门，雕花镶玉的殿门发出咿呀的轻响，殿中一灯如豆，正在案前轻燃。
“他们一家团圆了，真好……”
他恨恨道，依着往日的性子，定是要执干戈伐罪于前，念及自己的境况，却更是黯然沉痛。
“我要以玉染妹妹的身份入京，姑墨城破后，这些王室亲贵都要被押往帝都……”
他浓眉微挑，素日的威仪在这一刻重现。
他长叹道，空落落暮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，映着两鬓点点霜白，更显萧索。
“岂有此理，他瞧着皇家倾颓，竟敢如此折辱于你！”
伸出轻颤的手，她与季馨费力地将尸体拖着，向珠帘之后而去。
宝锦静静伫立着，眼前的雕梁画栋，仿佛也在崩塌，她所熟悉的，欢乐宁静的世界，在她眼中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，碎为尘泥。
“为何会变成这样？！”
他刚毅清癯的面容上，露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——
夜色初上，明灭的宫灯在檐下轻晃，风吹得铁马丁冬作响，深广大殿沉浸于黑暗之中。
“你不是远嫁高丽了吗？”
“您就任由他们如此妄为吗？！”
他轻晃着手中血一般鲜红的酒液，轻吟起了天朝的名句——
宝锦深深凝望着他，想起幼时与姐姐二人骑在他的肩头，于群山之巅笑语嬉戏，又想起这位姨父曾率上千锦衣亲贵飞骑来援，他那赫赫威仪，至今仍在北门关一带传为佳话——
那俊雅无匹，叱咤千军的雄姿，如今已被岁月湮没，又有谁还记得，这一斛残酒？！
“玉染，我最心爱的女儿，昨夜已经离开了人世。”
声音安详平静，毫无半点畏惧。
“我姑墨几百年基业，虽不算如何煊赫，却也是一方之主，如今却要在我手中葬送了。”
这酒，是新婚之夜残存的，那时，他率三千亲贵飞援天朝，皇帝大悦之下，遂将帝姬下嫁。
“他也没怎么折辱我，只是毁婚不见——不幸之中仍有万幸，我与他，并无夫妻之实……”
轰隆一声巨响，宛如焦雷炸过耳畔，听方向，却是出自前廷玉阙。
“罢了……”
此时已近黄昏，冷风丝丝缕缕的从半开的殿门中吹入，一列残灯在殿中飘曳明灭，在青金石地面上投下重重暗影。
“是什么？”
“这是玉染的贴身侍女季馨，从小与她一起长大，对她的事，可算是了如指掌。”
他递于二女各一杯，自己却从另一格中取出黄豆大小的红丸，放入杯中后，便一饮而尽。
轻按机关，后堂的地面便一分为二，露出其下的冰雪深渊，其中浮着三具玉棺，两具是王后与玉染公主，另一具却是空空如也。
宝锦的眼，在这一瞬紧缩点凝——
“你们在地下行得不远，且等我同来……”
姑墨王悚然一惊，乍一听到爱女的名字，双手都为之颤抖——
下一刻，他的眼眸便开始涣散，他挺坐着，最后用手指了指珠帘之后，便气绝身亡。
“你这孩子！！”
他禁不住露出欢畅笑容，眉间的抑郁，在这一刻消散不少。
“真好……”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饮琵琶马上催……”
云时轻叩殿门，正欲朗声通名，却听见一道清婉温润的女音道：“进来吧！”
“是你，宝锦！”
宝锦苦笑着，迎上姑墨王惊讶的眼神，继续道：“四年前我嫁入高丽时，年不过十五，王大妃生怕我夺了她的大权，于是借口先王之丧，只令我二人行礼，却是一直分宫而居，三年丧尽，却出了这等大事——她遣人一路追杀，给我添了不少麻烦。”
姑墨王的尸体被轻轻放入，三具玉棺轻悬漂移，渐渐沉入万丈深渊之中。地面合拢，再无痕迹。
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，里头实底子的鲛织纱锦极尽华贵，下襟堆着四爪翔龙——这样隆重的服饰，乃是他大朝之日所穿，如今，却要派上最后的用场了！
姑墨王低低笑出声来，声音中满含着悲愤与凄厉——
“玉染妹妹的身份。”
清渺声音宛如珠玉落地，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，冷风穿梭入殿，姑墨王疑惑转身，却见来人着十重黑色皂纱，却仍是清丽袅娜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仍是垂着头，低喃道：“请姨父应允——”
“你来迟了，孩子……”
“来了吗……”
宝锦望着这一幕，不觉悲伤，却觉得无比宁静妥帖——
他叹息一声，轻甩袍袖，从上八宝格中取出一只晶莹琉璃瓶，在三只杯子中各斟了少许。
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，姑墨王伫立殿中，静静看着庭中惊慌奔走的宫人们。
“我此次前来，就是想借一件物事？”
姑墨王欣慰过后，却又叹息道：“你既然安全脱身，却又为何要来此——如今的姑墨城，早已是兵临阙下，危在旦夕！”
“姨父……！”
一道纤弱身影坐于案前，轻笑着问他，朱红的火焰晕染了她的面容，看着甚是模糊。
一年后
“城破了吗……”
云时穿过宏广的广场和宫道，再穿过重重回廊，来到大殿之前。
姑墨王不禁大怒，正要痛责，却在看入她眸中后，黯然长叹——
“真要将这里铲为平地么？！”
云时抬眼望去，却在下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——
“不！我不信什么天命！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惊喜过后，便是困惑，他不禁问道，却在见到宝锦眉梢眼底的一抹凄楚后，瞬间明悟——
“以我姑墨这方寸之地，居然也坚守了百日以上，足可为后世所称许了……”